论诚意
朱自清
诚伪是品性,却又是态度。从前论人的诚伪,大概就品性而言。品性一半是生成,一半是教养;品性的表现出于自然,是整个儿的为人。说一个人是诚实的君子或诈伪的小人,是就他的行迹算总账。君子大概总是君子,小人大概总是小人。不过一个社会里,这种定型的君子和小人并不太多,一般常人都浮沉在这两界之间。所谓浮沉,是说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,不免有诈伪的时候。这也是出于自然,还有一层,这些人对人对事有时候自觉地加减他们的诚意,去适应那局势。这就是态度。态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来,一个诚实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时候,也会撒个谎什么的。态度出于必要,出于处世的或社交的必要,常人是免不了这种必要的。这是“世故人情”的一个项目。有时可以原谅,有时甚至可以容许。
但是一般人用这几个词似乎太严格了一些,照他们的看法,不诚恳无诚意的人就未免太多。而年轻人看社会上的人和事,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差不多尽是虚伪的。这样用“虚伪”那个词,又似乎太宽泛了一些。
这些跟老先生们开口闭口说“人心不古,世风日下”同样犯了笼统的毛病。一般人似乎将品性和态度混为一谈。诚实的品性确是不可多得,但人孰无过,不论哪方面,完人或圣贤总是很少的。人与人、事与事之间各有分际,言行最难得恰如其分。诚意是少不得的,但是分际不同,无妨斟酌加减点儿。种种礼数或过场就是从这里来的。日常生活里所谓客气,也是一种礼数或过场。有些人觉得客气太拘形迹,不见真心,不是诚恳的态度。这些人主张率性自然,率性自然未尝不可,但是得看人去。若是一见生人就如此这般,就有点野了。即使是熟人,毫无节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。夫妇算是熟透了的,有时还得“相敬如宾”,别人可想而知。总之,在不同的局势下,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诚意,客气也可以表示诚意,不过诚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。客气要大方,合身份,不然就是诚意太多,诚意太多,诚意就太贱了。
看人,请客,送礼,也都是些过场。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套,无聊的玩意儿。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。总得心里有这个人,才会去看他、请他、送他礼,这就有诚意了。至于看望的次数,时间的长短。
请作主客或陪客,送礼的情形,只是诚意多少的分别,不是有无的分别。看人又有回看,请客有回请,送礼有回礼,也只是回答诚意。古语说得好,“来而不往非礼也”,无论古今,人情总是一样的。有一个人送年礼,转来转去,自己送出去的礼物,有一件竞又回到自己手里。他觉得虚伪无聊,当作笑谈,笑谈确乎是的,但是诚意还是有的。
人为自己活着,也为别人活着。在不伤害自己身份的条件下顾全别人的情感。都得算是诚恳,有诚意。
这样宽大的看法也许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兴趣些。西方有句话,“人生是做戏”,做戏也无妨,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。客气等等一定有人觉得是做戏,可是只要为了大家好,这种戏也值得做的。另一方面,诚恳、诚意也未必不是戏。现在人常说,“我是很有诚意的”,自己标榜自己。大有卖瓜的说瓜甜的神气,诚实的君子大概不会如此。不过一般人也已习惯自然,知道这只是为了增加诚意的分量,强调自己的态度,跟买卖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儿。常人到底是常人,得跟着局势斟酌加减他们的诚意,变化他们的态度,这就不免沾上些戏味。
(有删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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